百年如一日
老连长从他又小又瘪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银哨。他将哨子含在嘴里，架出他精彪的胳膊：“嘟——嘟——新鬼要来了，你们这些刺头别给老子掉链子！听到没有！”
老连长扯着他那粗哑的嗓子，习惯性的将眉毛高高挑起，平折的皱纹百年如一日的横卧在他的额头上。
底下的鬼迅速整齐地列队，然后将全部目光都聚焦在老连长身上。
“报告！应到一百人，实到九十九人。少一人！”
一百年了，老连长在这地府等了百年，等来了九十九个老战友。现在，他那本小册子上，就差国莫忘那个木楞子了。
“铛——铛——”
黑白无常一如既往地耷拉着眼皮，臭着脸展开阎王的圣旨。
“华四繁……夏九盛……国莫忘……”
台上，黑白无常还在不停地喷口水。台下，老班长已经再听不进别的声音了。他愣怔了……
国莫忘站在原地。
他又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一群人从国莫忘的面前匆忙又狼狈地跑过去。他们声音忽高忽低，都在嚷着什么。每个人都从国莫忘的身体里匆匆穿入，然后匆匆穿出。
国莫忘只看到一个发福的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被一群人围着，长相面熟。
再仔细凝视一看。嚯！是他自己！
老头子的身畔两个小孩子“哇哇”地叫唤，他们的父亲立在一旁，满面愧疚和哀伤。穿着亮黄色警服的交警含泪敬礼。白衣军医叹息着摇头。
远处河水冲垮了老久的砖头房，叫嚣着前进，然后被军绿色的身影尽数拦下。国莫忘望着这道人墙，个个长相面熟。在百年前也有一道人墙，他们背靠战壕，挨在一起畅想百年后的盛世繁华。
国莫忘第一眼看到这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戴的红领巾灼伤了他的眼。他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心中耀眼的红旗。
金属的碰撞声，火药的爆炸声，嚣张的洪水声，不安的哭声……
所有的声音都退去了。
耳边好像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银哨的声音。然后，他像老连长以前说的那样：向前冲锋！
方才洪水扑向摇摇欲坠的砖头房，两个幼年的孩子还在墙下啼哭。糟老头子毫不犹豫地向前一跨，跨出了他年轻时的骄傲，扛下了厚重的土墙。国莫忘望着身下两个孩子，又想起了他那个老连长。想当初第一次上战场，老连长也是用这样的姿态抗下疯狂的火星和嚣张的子弹将他护在怀里。
在八十多年前，他打得最大的那次战役中，一颗榴霰弹划过他的身侧。听觉陡然消失，世界都慢了下了。他察觉到自己在空中腾飞，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飞迸。然后失重感蓦地裹挟着他，将他重重地砸向地面。剧痛才像巨浪一样铺天盖地地席卷他的全身，脑门嗡嗡作响。后来，医护兵发现弹片炸伤了他半个脑袋，其中一块弹片直直地扎入了他的脑门，自此扎根。
战役结束后，军医对他说，他的记忆将会不连续性的短期失忆。
只记得后来老班长红着他那双混沌的眼，用一双塞满泥土和鲜血的手抓住他，大声吼道：“国莫忘！你只要记得跟着红旗走就行了！知道没！跟着红旗走！”
他吼得是那么得大声，生怕声音小了，国莫忘就记不住似的。
国莫忘已经记不得那颗榴霰弹长什么样了，也记不清当时战地的位置了。
从此以后，国莫忘就记的两件事：一，红旗指向，就是回家的方向。二，哨子响了，就要冲锋。
国莫忘站在原地，望着人群。
孩子们扯着他的衣角，语调哭丧地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国莫忘看着众人，目光从他们的脸庞划过。红领巾，军绿色，亮黄色，白衣天使……
声音一点点地退去，直到完全静默。
鲜血染红了衣服，然后在周围的水里一点点地弥漫开。
血红色的水，像红旗一样，覆盖在他的身上。
“唯有烈士心，不随水俱逝。百年如一日，一日或千岁。”老连长曾经教他诗句的声音犹在耳边，人却已经隔世了。
“连长！连长！”国莫忘慌了，他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连长！木楞子看到了！红旗，百年了！”
“国木楞子！”
“哎！”
此次回首，他看到了自己的亲人。
“你小子不错啊！俺们全连就等你这个浑小子！哪个都没过奈何桥！就等你一起来，咱们来世还做兄弟！”
“喂！楞子！你还记得我是谁不！”
“够强的，争气！给兄弟们都活够了本儿！”
众鬼熙熙攘攘地将国莫忘围起来，脸上写满了欢愉。老连长站在人群里，也笑着看向他。
“嘿！兄弟们！我告诉你们个好消息！”
国木楞子也兴奋地大声吼道。
“我看到建国一百周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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